6万元的归零与3490.49元的赔偿—— 一个老股民的证券维权路

2025年一个普通的仲夏夜,白日的暑热消散后,窗外的风竟略有一丝凉意。新疆股民王永飞收到的一条银行入账短信,让他心情久久不能平静。

屏幕上那个不起眼的数字——3490.49元,是他四年前一笔6万元的股票投资“踩雷”、历经漫长诉讼换来的部分赔偿款。这个金额距法院判决其应获赔的2.1万余元相差甚远,王永飞虽难掩无奈,但依然稍感一丝欣慰。

作为1995年就入市的老股民,这是他第一次以原告身份,将一家上市公司诉至法庭。而这笔精确到分的赔偿金背后,是一个普通股民耗时数年,却难以画上完美句号的艰难维权;是曾经头顶A股“服装设计第一股”光环的广东柏堡龙股份有限公司(下称“柏堡龙”)欺诈发行、财务造假、黯然退市;更是在中国证券虚假陈述纠纷案件的司法实践中,从“一纸判决”到“真金白银”之间的“最后一公里”难题。

从“大白马”到“退市股”,6万元本金几乎归零

将时间回溯到2020年末,时年近50岁、有20多年股龄的王永飞,在朋友的推荐下,怀着对柏堡龙“业绩不错、前景可期”的信任,于2020年11月和12月,共投入6万元,以近6元/股的均价买入1万股柏堡龙股票。

然而,期待中的上涨并没有到来。2021年1月底,一份巨亏9.4亿元的业绩预告,让王永飞的本金在8个交易日内缩水超过三成。一个半月后的3月18日,王永飞迫切等待的正式年报尚未披露,迎来的却是一份公司被中国证监会立案调查的公告。2021年4月初,因公司违规担保未披露,柏堡龙变成了“ST柏龙”,股价继续“跌跌不休”。到了5月下旬,王永飞持有的股票价格从买入时的6元变成了2元出头。粗略估算,王永飞的这笔股票投资,竟在半年时间亏掉了三分之二。

其后,柏堡龙及其实控人一系列的“奇葩”操作在监管调查和媒体曝光下逐一浮出水面:从上市前便开始财务造假,虚增业绩的时间横跨上市前后6个年度;实控人夫妇套现超过10亿元,还利用92个证券账户操纵公司股价……这一行行刺眼的字句,像一把钝刀,在王永飞心中反复拉扯。

“我一直深知‘股市有风险’。如果因为自己操作、判断失误亏钱了,我认!在其他股票上,我亏过更多,但这次是因为公司造假、撒谎、欺骗导致的损失,我无法接受!”说到这里,王永飞的语气中仍带着难以平复的情绪。更让他痛心的是,公司因连续20个交易日股价低于1元,最终在2024年1月25日触发面值退市被摘牌转至“老三板”,王永飞持有的股票价值几乎归零,但从始至终他一股未卖,“就留着,当个教训,也是个见证”。

虽然数万元的亏损对王永飞的生活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,但他心底始终萦绕着一丝不甘。2024年初,当王永飞看到《大众证券报》“大众维权易”栏目一篇关于受损投资者可起诉柏堡龙的文章时,仿佛瞥见一隙微光。

王永飞抱着“试试看,哪怕争一口气”的想法,通过本报栏目联系到律师。在栏目律师专业且细致地讲解后,他最终决定正式委托律师提起诉讼。经过数个月的等待,2024年8月,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:认定柏堡龙的虚假陈述行为导致王永飞产生亏损,判令被告应赔偿王永飞投资差额损失等共计2.1万余元。

胜诉却遭“打白条”,追责中介成“神之一手”

胜诉的喜悦还没持续太久,王永飞很快发现,这场胜利仅仅停留在纸面上。2025年中报显示,柏堡龙的资产负债率已飙升至452.54%,早已资不抵债。截至目前,企查查数据显示,柏堡龙“终本(终结本次执行程序)”案件未履行总金额已超过6亿元。

“此类证券虚假陈述案件周期较长,一般需要一两年。等投资者拿到胜诉判决时,很多严重违规的上市公司已没有赔偿能力。”王永飞的代理律师、上海市信本律师事务所赵敬国律师的语气中带着无奈,此案最大的挑战正是被告公司退市导致的“执行难”。

此时,赵敬国律师拿出诉讼策略的关键一招——将柏堡龙的中介机构一同告上法庭。“在上市公司赔偿能力差甚至没有赔付能力的情况下,追加相关责任人员和中介机构,让这些尚有赔偿能力的主体承担相应责任,是实现投资者‘诉有所赔’的重要途径。”赵敬国律师向记者解释道。

在此案中,为柏堡龙2018年、2019年年报提供审计服务的中兴财光华会计师事务所(特殊普通合伙)(下称“中兴财所”)成为被追责对象。依据中国证监会的相关处罚,法院认为中兴财所在审计过程中存在重大缺陷,未发现柏堡龙财务造假行为,间接导致投资者受损。

最终,法院裁定中兴财所对柏堡龙的赔偿债务应承担20%的连带清偿责任。这笔钱扣减完数百元的律师费后,正是王永飞最终到账的3490.49元的来源。尽管比例不高,但在上市公司没有赔偿能力的背景下,中介机构的赔付成为了投资者最终能拿到手的“救命稻草”。企查查数据显示,截至目前,中兴财所2025年有32条被执行信息,被执行总金额为7329.39万元。

同时,记者在该案的判决书中发现,赵敬国律师还起诉了彼时“护航”柏堡龙上市发行的保荐机构国信证券、法律服务机构信达所以及审计机构立信所。但法院最终认定,因暂无充足证据证明上述中介机构存在过错,故无需承责。

“涉及到欺诈发行或财务造假等类型的证券虚假陈述责任纠纷案件,起诉中介机构可以说是标准操作,但中介机构未勤勉尽责的事实依据和法律依据是必不可少的。”赵敬国律师对记者进一步表示,法院会根据中介机构注意义务和应负责任范围,综合考量中介机构虚假陈述所涉事项、行为的性质和内容、过错程度与造成损失的原因力等因素,来认定中介机构的民事赔偿责任范围。“目前法院对中介机构的责任比例认定愈发精准化。”

“首恶”伏法,多方聚力攻坚“执行难”

当中兴财所为其失职承担相应责任的同时,“行、民、刑”立体追责之网进一步收紧,直指违法违规的“首恶”。2024年12月,柏堡龙创始人及实控人陈伟雄、陈娜娜夫妇因犯欺诈发行股票罪、违规披露重要信息罪被追究刑事责任,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和两年八个月,并处罚金。

造假者终于付出了应有的代价,看到新闻的那一刻,王永飞感到前所未有的振奋与慰藉。然而激动之余,当他再次看向那笔3000余元的赔偿款时,一种复杂的情绪又涌上心头。

“看到他们受到法律的制裁,我心里这口气顺了。”王永飞向记者坦言,“但说句实在话,道理归道理,日子归日子。讨个公道早已不仅仅是钱的问题。”在他心中,衡量这份“公道”是否真正兑现的标尺,不仅在于造假者被惩处,更在于像他这般“踩雷”投资者的全部赔偿款能否顺利追回。

除了王永飞,还有近千名投资者起诉柏堡龙的案件正等待开庭,另有数百起胜诉判决陷入公司“执行不能”的困境。面对这一现实,赵敬国律师坦言:“目前只能持续加大对被执行人的财产查控力度。一旦发现新的财产线索,即可依法申请恢复执行。”

“赢了官司却拿不到钱”,柏堡龙绝非个例。记者了解到,诸如保千里、延安必康、中昌数据等多家上市公司证券虚假陈述责任纠纷案,投资者均面临类似的窘境。有证券维权领域的律师直言:“耗费几年,即便告赢了也拿不到钱,甚至浪费诉讼费。我们一般不建议受损投资者起诉这些公司。”

尽管现实困难重重,但司法实践仍在积极探索破解“执行难”这个“最后一公里”的多元路径。赵敬国律师向记者介绍,为解决这类问题,实践中已经在探索“执转破”(执行案件移送破产审查)、诉讼保全、适用“民事赔偿优先”原则(将刑事罚没款优先用于民事赔付)等多种方式。

而在传统追责路径之外,另一条值得关注的维权路径逐渐明晰。中国证监会在今年已多次明确指出,第三方配合上市公司造假并形成“利益生态圈”,已成为扰乱市场秩序的新特点,必须严厉打击。这给市场传递出明确信号——配合造假的第三方同样难逃追责。

越来越多案件中,已有投资者将配合造假的第三方告上法庭。记者注意到,上海金融法院已在多个证券虚假陈述案件中,判令配合上市公司造假的客户、金融机构承担一定比例的虚假陈述连带责任。

对此,赵敬国律师指出,此类诉讼仍面临不小的挑战。“首要难点在于举证,需证明第三方‘明知’或‘故意’配合造假,由于投资者处于信息弱势,这类证据往往依赖监管查处;此外,不少配合造假的第三方本身也是空壳公司或已处于失联状态,即便胜诉仍可能面临执行困局。”尽管如此,他仍然坚信,“将配合造假的第三方纳入追责范围,将是未来证券维权的大势所趋。” 

结语

临近采访结束,当被问及“未来投资会不会更谨慎”,王永飞嗤笑一声:“投资股票怎么可能不看基本面!像柏堡龙这种一直在‘撒谎’的公司,看基本面又怎能‘避雷’?”

Wind数据显示,截至2025年9月,我国A股上市公司数量已超过5400家,A股总市值突破百万亿元。市场规模持续扩大的同时,上市公司虚假陈述行为却时有发生。夯实上市公司质量、保护投资者合法权益,仍是永恒的命题。

中国证监会主席吴清在介绍近五年资本市场发展“成绩单”时提到,监管层持续健全投资者保护体系,推动出台了先行赔付、当事人承诺、欺诈发行责令回购等一系列制度。近年来,“全国首例证券纠纷特别代表人诉讼案”康美药业案、“当事人承诺制度成功适用并终止调查第一案 ”紫晶存储案、“证券集体诉讼和解第一案”泽达易盛案……一批标志性案例在各方共同努力下得以落地,有效提升了投资者权益保护实效。

正如吴清主席所言,“做好资本市场工作是一项长期系统工程”。一个安全、规范、透明、开放、有活力、有韧性的资本市场,不仅需要制度建设的持续完善,更依赖于市场各方主体的共同努力:上市公司诚信经营、中介机构勤勉尽责、司法体系公正高效……由无数个“王永飞”组成的2.37亿投资者群体的合法权益才能真正得到保障,资本市场健康发展的根基才会更加牢固。

(出于保护投资者隐私,文中人物“王永飞”为化名。)

记者 李秋捷 田春


编辑:newsho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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